香港人,遠又近 [Hongkonger, far and near]

香港退休編輯的舅公問我,「香港似要大變,你怎麼想?」他指的當然是選舉,是民聲,是香港仍能否名副其實。我不知以什麼身份答,亦不知他以什麼身份問。舅公60年代由廣州徹夜過港,十多年前為子女移民澳洲。他雖人在香港,實則家人早在南半球「住洋樓養番狗」,離香港又遠又近。聽他一問,我祇有一些想法在腦中轉。末了,依舊一句答不上。

而這「答不上」,又仿佛概括了我的立場。我說廣東話,看港產片長大,聽那裡的流行歌,若說舊時廣東的大家庭,我該有一半在香港。但我不羨慕香港,也不太瞭解香港人。祇去過香港兩次,自覺對香港的認識既粗且淺。而我至今不清楚「大陸人」這個稱號代表什麼,但我又的確生長在「大陸」這片土地,歷過一些苦處好處,也見過許多不義與不安。廣東貧困山區裡不少學校是香港人或香港基金會的資助,亦有許多港資企業在廣東珠三角投資辦廠,經由當地政府圈走無數農地。在我印象中,香港人有錢,有優勢,在當地做事有優惠。為公益為慈善,幫助山區教育,多得有德行的香港人。而當地政府收地徇私,強權政治,背後也有香港商主財團一份。我記得城區改造的街口小屋,因是香港人的物業,只它一間未拆。這拆本身當然已有「人權」問題,不拆當然也應是「權利」。但強權下的特例,卻也難免成為強權的另一種。本是基本的「權利」原則,在一介平民眼中,卻已是截然的「香港人」高人一等。「民主」在這處,變成分尊卑的待遇,不相通的苦。香港二十世紀中,因著難民和勞工廉價命賤,因著遷移到埠的資金技術,也因著國際貿易的限額和差價,開始累積社會財富。這似是當下大陸不少地方,而香港已發展愈五十年。經濟健成後的香港依循法治,照章辦事,有全球貿易和地緣政治積下的優勢。大陸動亂貧瘠數十年,平民受苦,今日許多人大概祇為一家平安兩餐溫飽。若硬作人權的比較,香港和大陸之間仿佛是一道生命的鴻溝,大概不是「一國兩制」或其他政體可以填平。用殘酷話說,連何謂生命「基本價值」的共識都有一段距離。

「大陸」與「香港」的交集,這大概是我的所知,我所經歷的一些有關聯的快樂和苦痛。明眼人一看便知,這瞭解是多麼粗淺。而我不知道十幾年前的夏天,許多「香港人」和「大陸人」的互相瞭解,是否比我的更多?而我也不知道之後直接或間接治理香港的人,是否已瞭解得足夠?若不能答「是」,那當下香港這些抗爭這些聲音,實在是很理所當然。我仿佛覺得這祇是開始,但又恐怕遠不過一代人就要結束。我難以站入香港人的立場,但我明白並支持這選舉這自由這權利的不可缺,因它是這片土地的苦樂所生。所說的廢話若有一點用,便是提醒誤解的容易,共鳴的難,還有強權的無孔不入,不是劃分「香港人」和「大陸人」的界限就可避免。「自由」和「民主」這詞彙,也會被強權利用,去澆熄許多人發聲的熱情和意願。而要做多少工作,去經歷「大陸」這土地的苦樂,才能瞭解「大陸人」的熱情和意願所在,才能開始改變。香港的舅公又快要去澳洲度假,他說彼時彼地會很溫暖。